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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逃吧。
今天的晚饭也是生姜烧肉,妈妈似乎会很晚回来,所以就把昨天的晚饭拿出来热了一遍,然后再冲了一碗速食洋葱汤,搭配上米饭,至少四个小时的体力消耗就有了保证。
当然,今天爸爸也不在家,他总是不在家,所以他不知道生姜烧肉放了一夜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味道,还在电话里对他讲:
“啊,我很忙啊,明天让你妈妈带你去医院。”
电话的背景里是小直不依不饶地撒娇声,在说着:“爸爸、爸爸!明天不是说好带我去游乐园的吗?”
爸爸转头去哄着小直,他的声音在电话里一下子变得遥远起来,他笑着说:“对呀,爸爸答应过你,明天会带你去游乐园的。”
说着他挂断了电话,而在忙音响起的前一刹那,怜听见小直说:“可是妈妈不也答应了要一起玩吗?”
放下手机,怜坐在矮桌前面,身体自然向后靠在了墙上,对着天花板上的圆形顶灯看了一会儿。
白色的灯光灼伤了视网膜,在青紫色的光斑里,怜看到顶灯周围的线条在缓慢地扭曲着,直线弯弯曲曲,最后变成一张只存在于臆想中的鬼脸木纹。
他突然对隔夜的生姜烧肉失去了兴趣。
有些人出远门恨不得把家都带上,有些人两手空空好像只是打算去散个步,却再也没回去过。
怜介于这两种人之间,他的行李只有一个双肩包那么多,甚至背包肚子有一大半是瘪着的,除此以外他的手里还提着一个劣质的便当木盒,似乎是哪一次外带寿司的包装,现在寿司早就消化殆尽。裹着一层精致塑料外皮的薄薄木片里装着的是还残留余温的生姜烧肉,拥有金色瞳仁的白猫翘起尾巴,她的孩子们趴在木盒边缘狼吞虎咽,而她只是用那双美丽的眼睛凝望着逐渐消失在小巷尽头的黑暗里的身影。
深秋的夜晚带着冬日的刺骨,怜蜷缩在24小时营业的网咖包厢内,任由电脑上不断弹出论坛的回复提示,自己却缩起双腿躺在狭窄的沙发里,拇指飞快地在翻盖手机按键上挪动,发出接连不断的哒哒声。
R:诶嘿,你猜对了,我翘家了www
R:现在吗?现在我在网咖包厢里,就我一个人啦
R:哇啊不要吓唬我啊,我可没听说过这里有什么灵异传闻诶
R:啊,我就在307号,你要来找我吗表哥先生www
棕色的虹膜上不断跳跃着新的词句,怜放松地勾起嘴角,扶着靠背坐起身时,伸懒腰的动作突兀地停顿了一下。
“啊……好痛。”
叹息夹杂在怜起身时布料摩擦的悉索声中,在他停止时恰好尾音消散在空气里,仿佛那只是一个幻觉罢了。
怜定了一会儿,若无其事地完成了他的伸懒腰计划,然后拿起手机发了一串哭泣脸的表情过去。
R:真的有啊!!这个网咖里!!
R:有女鬼啊!!!
R:拜托了快
还没等他把这句话打完,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把他的心脏都吓得跳快两拍。但当他看见来电显示时又吐出口气,连忙按下了接听键。
“怜,你还好吗?我就快赶到了。”
电话那头是个温柔低沉的声音,只用了几秒钟的时间,就让怜猛烈撞击胸膛的心脏慢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你要到了吗?那我现在就下去!”他兴冲冲地提起了摆放在一边的背包,借着还在通话中的勇气,大步流星迈向包间门口,还没等他触碰到门把手,大门就自己打开了。
孤门一手扶着手机,一手按着门板。
怜笑了起来,即使近在咫尺,还是保持着用手机通话的状态。
“这次也是自称我的表哥上来的吗?”
孤门“啊啊”应声,“表哥带翘家表弟回去,也很合情合理。”
刚一坐上副驾驶的位置,怜就开始絮絮叨叨倒起了苦水,孤门也不知道在不在听,一边随口应着一边探身过去给这个未成年扣上安全带。
怜扁了扁嘴,拉开背包拉链从里面摸了半天,泄气地靠在车窗上,脑袋被车子震动的频率颠得嗡嗡的。
“所以你还没吃晚饭吗?”专心开车的孤门突然开口问道,怜愣了愣,转头看了过去。
“什么啊,原来你有在听我讲话?”抱怨的句子,语气里却是全然的欣喜。
孤门抽空扫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投回前方,“当然,这个时间居酒屋还开着吧,你想吃点什么?拉面还是炒饭?”
正在生长期的少年饭量向来都能和妖怪相提并论,哪怕用煎饺配炒饭也不是很让人意外。孤门坐在他的对面,面前只摆了一杯冰啤和一碟腌渍鳕鱼子。
“这个搭配不会很奇怪吗?”尝了一口下酒菜的怜被又咸又腥的鱼子搞得脸都皱紧了,连忙塞了个煎饺进嘴里冲掉那股子鱼腥味。
孤门轻笑一声,故意说:“这就是所谓大人才能体会的美味吧。”
“那算什么啊——”
等怜扒完了饭,两人也没有起身的意思,就和居酒屋里任何一桌酒客一样,打算在这里消磨到眼皮都睁不开为止。
怜彻底吃饱了,懒散靠在椅背上摸着鼓胀的胃部,因为这个后仰的动作,一直藏在领子里的脖颈也显露了出来。
但凡此刻有个神志清醒的人路过,都会忍不住询问一句:“你还好吗?是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啤酒杯挡住了孤门下半张脸,而他的视线也停留在那块青黑色的瘀斑上。
仿佛被一只硕大有力的手掌紧紧攥过、直至窒息,才能留下这样一块可怕的印记。
“会痛吗?”
怜顿了顿,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无奈地耸耸肩膀。
“不痛。”
如果这些瘀斑会产生痛感也许对他来说才算一件好事,他没有任何在现实里被袭击的记忆,也没有任何不适的地方,可是这些青黑色的瘀斑像是要吞噬他一般,从四肢到躯体,不知不觉间就会长出新的痕迹。
“也许是血液病。”怜回忆着医生的话,卷起了橙色的衣袖看了看手腕上状似抓痕的淤青,“但是我的验血结果一切正常,唔,也许有一点炎症,是因为前段时间感冒了吧。”
前段时间的感冒啊。
孤门放下手里的杯子,“明天我会带你去神社。……或者后天?明天可以睡晚一点。”
说着他把车钥匙推给了怜,显然在坐下点菜以后就已经在心里安排好了。
“你真的很放心我诶,我可没摸过几次车。”
“我也没醉到没办法帮你指路的地步。”
这可能不是指路的问题,怜老老实实地给他的便宜表哥当司机,上车时还因为座位离离合太远很不甘心地调整了距离。
怜和他的便宜表哥是在医院认识的。
那天是个工作日,具体是礼拜几他已经不记得了,那时怜安静坐在等候席上,戴着帽子一声不发。母亲则在门口打着电话,哪怕她试图压抑自己的声音,埋怨的话语还是顺着风飘进了怜的耳朵里。
无非是“今天不是说好要你来医院吗”“真是的,难道我请假就可以吗”“小直放学我还得去接,这都几点了”……
怜低着头,神经质地用拇指指甲去抠着食指上的皮肤。
他不会去要求父母需要做些什么,那并不是他们应当承担的义务,尤其是——
“也没办法嘛,亲生儿子总归比领养的更加亲近一些,他们对我已经很好了。”
当孤门坐在他身边搭话后,怜是这么回答的。
可如果当真毫无期待,又怎么会为此失落呢?
回忆起小直还没出生的时候,怜也隐约察觉到了自己是养父母的麻烦。
“刚来的时候明明很正常的。”
“福利院也证明了他身体健康。”
“不过……”
“能看见过世之人也的确不能说不健康吧……”
……
“这孩子被作祟了啊。”
孤门独自一人住在市内的公寓里,当他去洗澡的时候,怜就坐在卧室床上翻看着床头摆放的照片。
那是身穿警服的孤门和一名白裙女孩的合影。
“那是莉子,她五年前去世了。”孤门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了起来,怜转头看去,穿着蓝色睡衣的孤门正一边擦着滴水的头发一边走过来。
“备用的洗漱用品我都放在架子上了,蓝色的是我的,黄色的是你的。”
怜“哦”了一声,放下照片站了起来,刚迈开步子又回过头,“你很想念她对吗?”
孤门没有意外他的询问,轻轻点了点头。
“可惜在她离开后,我一次都没梦到过她。”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脱下衣服,怜的体表布满了大块的淤青,主要分布在四肢上的抓痕,最近已经开始在腰腹上一层叠一层了。再这样下去会变成什么模样?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免有些好奇。
会死吗?还是会发生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白裙女孩背对他坐在浴缸边上,声音温柔如同春风吹过树林。
“因为孤门一定、一定会帮助你。”
怜抬起头,镜子上的水雾逐渐凝结成水滴,仿佛形成了一行只有他才能看得懂的密语。
双人床足够大,够两个大男人睡在一起也不用担心谁压着谁。
洗完澡怜看见时针已经指向了三点,困意一下子打败了所有的情绪,蜷缩在孤门身边,用他的身体挡住台灯的光以后就这么沉沉睡去,迷迷糊糊间依稀看见孤门手里在翻着一本封面上画着鬼怪的册子。
《脑与谵妄》。
这是怜少数没有做梦的夜晚,没有梦魇,没有惊惧。
他紧紧抱着被子一角,像个孩子一样把头发睡得乱七八糟。
被食物香气唤醒以后迷迷糊糊地走到客厅,电视正在播放着寻人启事,明明贴了他的照片却对身高体重衣着打扮毫无描述,也许正如他所想,一个不被期待的孩子的离开对家庭来说反而是幸运。
他看了一会儿电视,觉得无趣,便溜达进了卫生间。
出来时孤门已经把碗筷都摆放好,他早早起床炖了一锅牛肉,现在热腾腾的红色肉块已经软烂无比,光是盛在盘子里就足够让人情不自禁了。
电视上的寻人启事早就结束了,现在在播放着地方台上的综艺节目,夸张的笑声特效让安静的客厅里增加了一丝热闹的气氛。
“今天去神社也还来得及吧?”
“当然,如果你精神不错,我认为早点解决对你更好。”
在关上电视的时候,滚动条里又一次重播起那条寻人启事,怜扫了一眼,起身跟着孤门收拾好桌子,向车库走去。
无人的家中,白色窗帘背后漏下一缕阳光,照在床头那本书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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